十七

  五条律子转过脸,神情错愕,不可置信地问:“母亲……你在说什么?”
  “你们这样在一起快两年了,律子,”五条夫人满面忧虑,“不说别的,你总得为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。”
  她张开嘴,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,只能看着五条夫人,面色恍惚。两年,如果五条夫人不提,或许她根本不会记得,自己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快两年。明明过去的分分秒秒都那么煎熬,时间被掰成了无数个碎片,每一天都看不到真正的尽头。为什么会像失去了记忆一样,经历过的,感受过的,全都被几句话轻巧地抹去。
  在时间这个庞大的熔铸机器里,被挤压敲打成一个单薄的声音,轻飘飘的一句话,时间由面到点,时间内折迭的空间被无限缩小,发生过的事情,惨痛异常的回忆也就被粉饰一新,如同不曾存在。
  “来之前,你父亲和你的叔叔伯伯们都和我提过这件事,说你们俩应该要个孩子,”在五条家一众人看来,姐弟二人同为五条家的血脉,他们诞育的孩子则是最纯粹的血统,或许将来会生出第二个六眼,“别的理由都是次要,我是觉得,你如今也年纪不小,以前……就拖了好几年,”见五条律子一声不吭,五条夫人握着她的手继续说,“确实也该计划起来,这几年就最好,要是有个什么万一,你至少能保证过好你的——”
  “什么万一?”她双眼放空,打断了五条夫人唠叨的声音。
  不管是眼前的五条夫人,还是她,都身处荒诞的漩涡之中,她们的言谈在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上不断地绕圈子,即使知道这个事实就在那,就在眼前,她们也要伪装成看不见。她们都对这个不可告人的事实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,她们逃避的天性令她们自发产生了某种默契——蒙上我的眼睛,盖住我的耳朵,捂住我的嘴,这样我还能够继续我自己的生活。
  然而,事到如今,她们不能不看,不能不听,也不能不说。
  五条夫人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知道的,他毕竟年纪还小。”
  “母亲,你知道……你在说什么吗?”五条律子感到自己的手脚血液正缓缓流失,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压在她心口的巨石,想要拿出来,需要被砸碎被切割被破坏到体无完肤。
  切割得锋利的石头伴随着声音会碾过脆弱的咽喉。不可避免地,皮肤被声音划伤,然后血流如注,每个字都带着苦腥味。
  “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?”
  “是,我想要说明白,”她这么说时,缓缓从五条夫人的手掌里抽出了自己的手,“不说明白,我们根本不会明白这种话有多可怕,”后退半步,一步,两步,离五条夫人越来越远,“还会在这种现实里合理那些荒谬的想法。”
  “真正不明白的到底是谁?”五条夫人也不再打算和她拐弯抹角,她叹了口气,继续说,“你要我说明白,好,那就说明白。你如今孤身在外,既没有钱财傍身,也没有个令你终生无忧的身份保障,所能靠着的只有一个五条悟。如今也过去了这么些年,女人的容貌,青春,身材,样样都不等人,你根本耽误不起,他已经是你的最好选择。”
  “最好选择?”五条律子转动眼睛,窗外一片片红里透着黑的夕阳,她的眼睛像是被烫到了,还没有落下的泪水被逼退了回去,随后才听见她讽刺地笑了一声,“我最好的选择,是我的弟弟。”
  “你总拿以前的眼光看待他,当他还是你的弟弟,可是——”五条夫人放轻了声音,“律子,你和他回不去了,你不能不承认这点。这是事实,你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。”
  “改变不了?我当然改变不了,我也什么都做不了。”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冰冷的,湿润的脸颊,语气静得死气沉沉。
  五条夫人走过去,企图再次握住她的手,“你当然能做,你可以将五条悟看作一个男人,给你提供生活的男人,就像过去我告诉你的那样。”
  “别再说了,别再说了……”她避开了五条夫人的手,离开原地,和五条夫人拉开距离,自言自语般走远,披在身上的暗红色的夕阳如同被脱去的纱衣,露出她毫无血色,苍白虚弱的身体,“我做不到。”
  “你做得到,你完全能够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。别再执着你的过去,律子,这只会让你的生活越陷越深。”
  够了——
  “你完全能够趁早要个孩子,不论将来他如何打算,孩子能保证你可以回到五条家,保证你的生活衣食无忧。”
  够了——
  “律子,孩子能够让你的生活变得不一样,你会变得快乐。那是属于你的孩子,那才是和你真正意义上的血脉相连,你的生活也会因为他而变得更好。”
  “够了!”五条律子红着眼睛打断了五条夫人的话,语气激动地说,“更好?早就被毁掉了的东西还能怎么变得更好?悟是你的孩子,他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不代表我也会一样。”话说到这,她那些情绪又慢慢退了回去,身体也如同抽去了支撑她的骨头,塌陷了下去。她无力地靠着一旁的沙发坐下,面色凄然地落泪。
  “我不会更好了,永远不会。”
  “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从来都不是他,律子——”五条夫人见五条律子落泪,也跟着红了眼眶,“是你。”她一动不动地看着,并没有再尝试走过去,声音很轻很慢,一如很多年前,哄睡襁褓中的婴儿那样和缓。
  “他毁了你,也就是毁了我。”
  五条律子捂住了脸,“别再说这种话了。”
  “人总要活下去,律子,我希望你能好过一些。”
  “我没办法,”她放下双手,满脸是泪,“真的没办法。”
  “我不在乎自己一生都只能活在走不出去的后院里,也不在乎自己一生都将被捆缚手脚去不了世界上所有想去的地方,也不在乎我的一生都是一件任人挑选的货物,”她看向五条夫人,带着哭腔,几乎是用尽了身体内剩余的力气,“我可以接受任何事,唯独他,我没办法接受,他是我的弟弟——”
  “他不是。”
  “不——”
  “律子,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。”
  “我没有骗自己,我从来没有,”她这一生几乎没有机会能够说出一次真正意义上的“我”,她需要带着五条律子这份沉重的躯壳从生走到死,没有资格选择自己到底要什么,做什么,她唯一拥有的权力是选择爱谁。爱母亲和弟弟,这是她所剩无几的自我,“如果我接受了,”残存的自我将伴随着关系的彻底崩塌而荡然无存,而那个孩子则是废墟之上证明她一无所有的铁证,“我就不再是我,那我……会是谁?”
  “律子,”见她面色茫然又痛苦,五条夫人哭着说,“不要这么想。”
  “母亲,别再逼我,”五条律子不再看着自己的母亲,伸手去擦拭自己面颊上的泪水,“我能够做的只有维持现状,这是我能够做到的极限。”
  “何必为难自己,你这样也只是自己受苦。”五条夫人坐到了她身边安慰她。
  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在靠过去,而是倚着扶手闷声说:“我怎么才能不为难?只有离开才能不为难,我想离开这里,去任何地方。”
  五条夫人总会在她表露出真正的想法时避而不言,“离开了你又能去哪里?”
  她从未奢望过能从自己母亲的嘴里听过哪怕一次‘我带你离开’或是‘我们走吧,忘记这里’这样的话,但也有过那么几次微弱的期待,期待母亲能够安慰她一句,“哪里都好,哪里都比这里好。”别再让她看着,自己脚下的土地,跪在地上,忍耐着活下去。
  “律子,”见她如何都说不通,五条夫人也实在硬不起心肠,“稍微想一想自己吧,你会明白,我说的是对的。”
  “别再说了,母亲,”她背过身,趴在了扶手上,“我做不到。”
  五条夫人不再劝她,站起身走向门外。
  打开房门,她停顿了一刻,随即快步走了出去,换了另一个更轻的脚步。
  “姐姐——”
  “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,悟。”她依旧将自己的脸藏在双臂之间,声音还带着泪水漫过的湿意。
  五条悟停在原地半秒,看着她俯趴在沙发的背影,还是走了过去,俯身跪在了她的脚边,祈求她,“姐姐,别哭。”他一听见她哭泣,手开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。
  “我没办法不哭,”她终于抬起了头,只是看了他一眼,又用双手捂住了自己泪水蒙蒙的双眼,弓着背将自己的身体压弯,“别再逼迫我,悟,我没办法......”
  “对不起……”他不知所措地道歉,听着她停不下来的抽泣,他无法理解她此刻的情绪,也不能够理解。他们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,她的内心紧闭门扉,他则被拒之门外,他无法窥视门后的她是喜是怒是悲,除了她令他受伤的时候。他通过疼痛曾经短暂地感受到她的一切,她的痛楚,她的悲哀,她的挣扎,他们以血缘为载体,在彼此苦涩的血液里将灵魂靠得无比的近,那种异样的,无解的痛苦,令他深深着迷,难以忘记。
  “我不希望你难过,姐姐。”
  她的肩膀因为哭泣而轻微地抖着,听见五条悟的声音,她重新放下手,隔着模糊不清的视野,望着让自己落泪的罪魁祸首。他双眼被迷惘所淹没,偶尔面目模糊得像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,偶尔又回到那张令她心软的熟悉的脸,“……让我一个人呆着,好不好?”她因此无法愤怒。
  五条悟无端地不安,他眼里的她是一本语言不通的书,他们的声音是没有交汇的两条平行线。他如此的愚蠢又如此的聪明,他能够凭借只字片语猜到她的表达,却无法凭借这些内容去理解她。以至于,他总是会想到有那么一天,她拍开他的手掌,推开他,跑出去,然后不再回来。
  出于第一直觉,他将手慢慢靠近她的肩膀。
  五条律子永远不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也不能让他明白,察觉到他的手伸向自己,她心碎的眼泪落了大半,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手臂淌进了他的胸口。
  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,坐到她身边,将她完全搂进怀里,脸靠在她的脑袋一侧。她的头发披散下来,乌蓬蓬的,撒了满肩膀的黑,凉凉地贴着他的脸。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,抓着他衣服的手也逐渐放开,轻轻地撑在他的胸口,贴着衣服的布料,停留在他的心跳上面,“我是不是总是让你不高兴,姐姐?”
  “别说了……”五条律子没有回答他。
  “可是我想让你开心,姐姐,和以前一样。”五条悟一如既往的无知又残忍,这是他的天性,他是个卑劣的匪徒,犯下无数错误盗取无数财富,一错再错,最后折返回来,企图依靠往日累积的情感来换取以爱为名的赦免。
  “不需要,”怎么能和以前一样,什么都变了,什么都没了,这里唯独他没有丝毫的改变。她将泪水全部擦在他的衣服上,闷声闷气地说,“我很累,悟,我只是累了。”
  “对不起……”
  “别再说这种话。”没有任何意义的话。
  “那我该说些什么?”
  “什么都别说,”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藏进他的身体里,“什么都别说,就这样,就这样……”
  这天夜里,五条夫人没有再回到这个房间,五条悟留了下来,她在他的劝说下,重新开始吃药。吃过药的她总会比他先睡着,侧转过身背对着他,身体无意识地放松,柔软得像是一道温暖的河流,和缓地流淌在他的怀抱之中。
  他安静地抱着她,将手穿过了她的腰间,停留在她的小腹上。
  久久没能入睡。
  五条夫人在次日的清晨离开,她站在车门边和五条律子双手相握,看着眼睛红肿的五条律子,她再一次开口,“律子,不要为难自己。”
  只是这一次,五条律子再看向她,眼中再没有丁点泪意。她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曾经深爱的母亲,清寂地站在原地,轻声说:“我不会的。”
  “你能想通,真的会好过些。”
  她没有再回应,只是说:“再见了,母亲。”
  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天,她也这么向母亲告别,坐在浴缸的冷水里,骨头都是冷的。她无比想念自己母亲的声音,想听母亲说一两句带着体温的话,于是在离开前,打了电话给母亲。
  母亲记得她的生日,记得她的声音,接起电话的第一时间,她就听见母亲没有忍住,哭了出来,“今天是你的生日,律子。”她记得母亲是这么说的,“我总是想着你出生的那一天,总因此感到快乐。”
  她浸泡在死亡之中,听着母亲谈论她的新生,仿佛一道轮回。
  “我想见你,母亲,”她的头发全湿了,她知道很快黏在上面的不会是水,而是她的血液,于是毫无顾忌地开口,“我每天都在想,想要离开东京,想要回家,想回到你的身边。”
  母亲哭得更加的厉害,哽咽着问,“你在东京……过得不好吗?”
  她望着浴室头顶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灯,说:“东京很冷。”
  “律子……”
  她想听到母亲说一句“回家吧”,这毫无用处,但她真的需要这样的无意义的挽留来抵抗现实。然而她们被包裹在坚硬的,密不透风的生活里,这样的期待无异于是一种留给自己的残忍的假象,以至于说出口,都会让人感到一阵透骨的凄惶。
  她并不喜欢为难别人,于是只在最后说了句,“再见了,母亲。”
  深秋的清晨有种硬邦邦的冷,干涩的风刮在脸上,一阵麻痛,五条律子帮着五条夫人关上车门,隔着车窗看着窗户上自己皱眉的脸,和背后五官模糊的母亲挥手告别。她逆着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远去,生日那天,生死相隔的未来并没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是孤孤零零的。而这一刻,看着轿车缓缓驶出院子,五条夫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,她真正尝到了孤身一人的凄凉。
  她感到一阵鼻酸,忍住眼泪回过头,看见台阶上站着的五条悟。他正在看着她,用他那双能够看见一切的眼睛,那双眼睛被天空穿射出来的光线照射着,蓝得近乎可怕。他和她,站在遥远的视线两端,都孤独得像快要死去一样。
  早就没有路可以走了。
  她身前只剩下了唯一的路,不论情愿还是不情愿,这条路都只能够通向他。
  她转过身时,已经听不见自己大脑里违和的声音,只是条件反射地向他走去。一步接着一步,身体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,直到他的双臂贴到她的手臂和后背上。她静悄悄地将双手穿过他肋下,回抱他。
  睁着眼睛,将头靠在他胸口,迟迟才在他怀里落下眼泪。
  五条夫人离开后的接连几个夜晚,除了睡眠,他们什么也没发生,那些在房间里发生过的对话几乎快被五条律子遗忘。
  五条悟重新踩着点回家,重新开始靠近她,只是他将时间更多的分给了白天,家里二楼的私人影院是他们呆过时间最长的地方。拉上窗帘,隔离开清醒的光线,他们就会因为松懈的身心而下意识缩短身体之间的距离,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看着,荧幕的投影将他们的脸照亮。他们也开始交谈,尽可能地忽略掉卧室里将来会发生的或者已经发生过的事情,仅仅谈论他们的现在。
  天气稍微好一些的时候,他会跟她一起出门,去遍她从前自己一个人走过的地方。五条悟的心思太过于直接,五条律子很容易就看出他想讨好的意思。只是他这种简单又直白的想法并不能真的讨多少好,他想要的,她能给的,早就给他了,而他想要的,她不能给的,无论怎样她都给不了。
  他们会像一个死循环,一直在原地打转。
  她不忍心告诉他,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,但不得不说。因为他的所有行为都会伴随着时间而累积一定程度的期待感,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会让他以为得到才是必然,得不到是因为付出的还不够。他正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走向另一个令她更容易感到痛苦的方向——他在模糊掉身为弟弟和身为情人的那层分界线。
  看着这样的五条悟,五条律子总有种预感,他不会这样等下去太久,他总会搞出点什么事情——在他的角度看来很合理但本质很惊悚的事情。
  于是没多久,她就看见五条悟抱着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孩站在了家门口。
  一见到她,他就开始用表情暗示那个孩子。
  随后,那孩子一脸不情愿地看向自己,然后脆生生地喊了句:“妈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