偕鸾帐西里鹿

三七、求契金兰旧敌来朝未雨绸缪天女集议

  长秋宫四名世夫跪在西戟门外,环佩叮当,衣量宽博,以玉骨髹朱漆的折扇掩面,头顶高髻,只为首一个妙人斜簪大红团花。真可谓是恩露先尝,甘霖独沐,放眼阖宫上下,风头无两。
  离开太庙时,姬日妍不由提着马灯多看了两眼。陛下有古之圣君的风范,出行只有名臣在侧,不见钗扇仆男,降神之后也仅仅宠幸了一名世夫,倒叫她这个做姨母的有些自愧。遥想她的当年,一夜摧尽西窗竹,母皇为她备下的男官,哪里有一个剩下。说得好听,叫雨露均沾,说得难听,实在是太好色了。姬日妍揉着额角发笑,刚收回目光,一瞥眼瞧见自己小妹,抱着胳膊也往西戟门张望,姊妹俩对上视线,安姁道“陛下宣你我姊妹勤政殿觐见。”
  这个妮子持天女符节,长久往返于数条商路之间,被烈日与黄沙淘洗成个小棕人儿,就算回了京师,也仍然各国服饰更换不停,官话里夹杂着不晓得哪里的语言。在行宫这么几天,日妍跟小妹学了不少,野兽叫‘大丹’,家畜叫‘尕麻亚’,灰狼叫‘佛狸’,狮子叫‘幸妎’,花豹叫‘巴兰’。她去年带回来的小树苗已十分壮大,结出了新月似的橙黄色水果。剥皮食用,丝丝缕缕,香甜如蜜;内有白核,洗净之后晒干,毛绒可爱,常在酒桌上做乐器,轻叩而歌,名为‘庵罗’。她府上还有一尊石像,是从西海肃国买来的,青面獠牙、人身蛇尾的姊妹神两头四臂,立眉怒目,座下有凶兽护法。安姁说这是西夷的地母像,据说是北母诞生之处的土地化形成神,比北母要小上两千四百岁,一讳‘妲厄娜’,一讳‘妲厄娲’,一是日神,一是月神,一能降雨,一能止雨。
  看安姁本本分分、老老实实地穿着袿袍、戴着玉冠出现在自己面前,日妍一时之间感到不太适应。安姁幼时像母皇掌心里嗷嗷待哺的小雏燕,而今已是振翅错羽翱翔于盛世的雌鹰。她像风,像火,身心健康,好勇多情,是个喜欢四处云游探险、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潇洒王姎,纵览四海八荒,把列国风情带入天女的王朝,定能青史留名。不过日妍的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,在安姁将自己标新立异的玻璃提灯举到她眼前展示时烟消云散。“姐姐你看,你看嘛,是不是这样比较好?”安姁说“比你的灯亮,晃不晃眼睛?”
  “知道晃你还照。”日妍将她的手摁下,拉着妮子手腕往勤政殿走。
  这个妮子是孩子心性,好奇心又重,成日里奇思妙想。她刚回来时,风尘仆仆,黄沙满面,头发都打绺了,叮叮当当坠着许多金饰,贴着头皮编辫子,怪模怪样的。姬日妍去看她的时候,她正在院子里自己洗头,府中侍人在廊檐底下躲着。日妍勃然大怒,要将这些贼歪刺骨的下仆拖出去打,安姁急急忙忙拦着。后来一问才知道,异国风俗,女子能降马才算成人,成了人才能抢亲。她堂堂上宾,天女使臣,看得跃跃欲试,也去凑热闹,脱了衣服骑光鞍马,得了两个夷男,却招上一身虼蚤,觉得丢脸,不敢声张。府中侍人生怕也招上,离她百步之遥。
  没人问还好,姐姐这么一问,安姁深感委屈详实,扑上去就抱姐姐大腿,张个大嘴哭,说她身上长虼蚤啦,可恶!她堂堂亲王,虼蚤居然敢在她的身上安家落户,咬得她又痛又痒,身上起小包包,觉也睡不好,太可恶了!日妍怎么甩都甩不掉,只能认命,让人悄悄摸摸去找华医娘。小老太太是个急惊风一般的脾气,带着人上门来播撒药粉,煮了一大锅中药倒进浴桶,令学徒将两位王姎的衣服扒下来烧了,一边往安姁头上铺药粉梳头发,一边说悫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马身上的虼蚤又不是什么小虱子,被咬了还能忍着不说,丘疹、风团也就罢了,万一染上鼠疫和兔热,起了伤寒,病得下不了床才晓得利害!安姁被老太太教训得连连称是,头发都扯痛了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,老太太走时,安姁还抱着膝盖乖乖坐在浴桶里泡着,让人将她带回来的五车珍贵草药全拉去太医院,还送了一樽青玉的绞胎灵芝纹伏兽脉枕给华医娘。
  走到勤政殿门口,姬日妍确实很想挖苦安姁一句‘身上没虼蚤了吧?’又觉得怪不正经的,没问出口。安姁笑着轻轻用胯撞姐姐,玻璃提灯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作响,姬日妍‘啧’一声,说“上一边儿去”。娄总署通禀之后,二人上殿面君,少帝在宣室的案前撑着脸坐着,殿上左右分列大座六把,上首一对空着,右侧羽扇纶巾两名文臣,是宋司直与典客令,左侧武将大马金刀,一是北堂,一是严雌。
  “陛下。”二人拱手施礼,少帝抬手示意落座,开门见山将西乡关题本递给娄兆,呈至定王眼底。
  肃国皇族想在年前入京献宝,朝见天颜。本次派遣的使臣乃是夷王的‘姊妹亲邦’,以雌鹰作为族徽的瓦克达安追。浩浩荡荡一支队伍,已通过商路来到中土的地境,在西乡关两里外驻扎,分毫无取,不扰百姓。几天前出过一起偷盗事件,肃国一名随行官长抱走了两只小羊羔,瓦克达安追闻之大怒,归还小羊并斩其首级以献,对西乡关守将说‘吾姊欲与汝母拜为金兰姊妹,同心同德。吾闻中土牲畜口丁皆为汝母所有,此贼不问而取,已为吾所斩。愿以此贼之血水浇灭汝母之怒火。’
  “肃国最近出什么事了吗?”姬日妍抬头看向北堂岑,问道“瓦克达的安追与部烈是?”
  “肃骨介·佳珲,女国的鹞鹰。”北堂岑道“她的长女年二十,名叫达春,意为敏捷轻盈之人,是她的部烈。长男祥哥,年十七,二人此次与她同行。一并来的还有夷王的第二位恩都里,年十五,据说貌美非常,被称为女国的珍珠,是她们此次献宝的重中之重。”
  “陛下,臣妇知道肃国的近况。”安姁连题本都没有看,拱手进言道“西夷建神坛以立国,与周边藩国部落纷扰不断。夷王仿照我朝的方式治理,封赐白狼夷和其他聚落首领,而冷落了自己的部众,引起极大的不满。加之不善耕作,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导致族人与大量牲畜死亡,夷王反而加重了赋税,令各部进献恩都里,合牛羊肉煮而食之。臣妇听闻已有十五个部落的恩都里拿起刀兵反抗自己的母亲,被围困于嘉郁山,皆斩之。夷王震怒,此十五部上下,凡西海夷男,年十二以上鞭之,年三十以上骟之。”
  “哦,杀了不少嘛。腌一腌,晾一晾,倒是有足够的粮食过年了。”宋珩抱着胳膊笑,一旁的典客令皱缩着五官,觉得有些反胃。
  “能过年倒好。她们若是缺衣少食,只怕又要来抢,陇西那边打起来会影响贸易和朝贡,这一团麻烦跟北边相比,绝非等而下之。”姬日妍将题本递给娄兆,传与悫王。“孤倒想留她们过年。”少帝坐直身子,“夷王有什么事可以年后再说,我想她也不急在一时。她这会儿来,还能赶上大阅。小姨以为呢?”
  “既是客,陛下理当尽地主之谊。邀她观摩大阅也是情理之中。”北堂岑拱手“臣请求从临近州郡抽调精锐兵力,扩充南北禁军,以图威慑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少帝颔首,道“准。”
  安姁的目光投向北堂表嫂,望了一会儿,又去看严雌,转头道“陛下,尽管臣妇以为肃国此次并无发兵劫掠之意,但若是真的爆发冲突,西乡关就成了前哨阵地。不妨以严将军为天使,前往迎接,以防万一,也可昭显天女气度。”
  “嗯。也准。”少帝垂着眼帘。半晌,问道“孤若是与夷王拜为金兰姊妹,北堂小姨手下的西北戍军会对孤不满吗?”
  这话不知是问戍军,还是问她。姬日妍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倒有些为她弟妹忐忑。
  “臣希望陛下可以推心置腹,以母亲怜爱幼女之心安抚将士。”些微停顿,北堂岑道“臣是习武之人,‘武’字乃‘止戈’。陛下若能与夷王拜为姊妹,永结盟好,此后再无兵厄,臣当庆幸。”
  “孤在想,西夷立国不到十年,在西域九夷中实力居中,根基不牢。草创之期,她们的部落首领随时都会脱离肃国,迁往其他地方,或效忠于其他君主,或恢复原本的游猎生活。我朝百姓习于定居,安土重迁,不可能放弃这片土壤。”少帝歪着脑袋时显得稚气未脱,两腮的弧度十分圆润,道“孤想摒弃百年以来不可逾越的鸿沟的观念,放下华夷的成见,帮萨拉安追在她的国土上扎根,使其宗族永全,非徒欲我朝永安。”
  “陛下圣明。”宋珩这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“只不过西夷人勇武异常,狼子野心,不可令其久附于陛下枕侧。臣曾听悫王说起,萨拉安追试图攻占商队来往路线上的小国,以税收充实国库。陛下堕地生神,志在四海,若是失去了这些藩属邦国,怕是不利于陛下的千秋大业。陛下须谨慎。”
  “司直远虑。但四海之内咸戴娲皇之功,华与九夷、百蛮皆出于大荒。世间女子俱托一体,乃如姊妹,何苦同室操戈。”安姁这话本是无意,说罢才发现四姊和表嫂都看她,这才后知后觉是狠踩了一脚天女的疑心,她的四位姐姐就曾为了一己之力剑拔弩张、兵戎相见,更别说娲皇天女与萨拉安追。
  “陛下,萨拉安追既有所图谋,我朝也当加码到顶,从中受益。古人有云‘流水不腐,户枢不蠹’,亦有‘她山之石,可以攻玉’。若是因为尚未浮于表面的威胁,就放弃化敌为友的机会,无异于因噎废食。”姬日妍指指茶盏,让娄兆给她添点水,接着道“更何况萨拉安追元气大伤,西夷苦兵战久矣。既然她们有意婚姻,陛下不妨也从宗室挑选儿郎远配,持掌天女符节,和亲而使之,凿通西域,行赏赐于城敦诸国,使九夷见华广大,畏威怀惠。”
  “臣附议。”宋珩只是希望少帝对夷王常怀警惕之心,并无她意,于是拱手道“肃国来朝,天所遣来,敬顺天心,奉天承运。”
  “臣妇附议。”悫王面露喜色。她见识过更广袤的西边,那是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土地,金银财宝唾手可得,遍地流淌奶与蜜,那里将是天女登临寰宇的玉阶,绝不可与之生出隔阂。她听说沙丘彼端的日出之地并非地维的尽头,在更邈远的地方还有无垠的瀚海,要坐船前往。北堂岑垂着眼帘,身子倾向严将军,余光瞥见后者犹疑着点了点头。片刻后,她打直了脊背,抬手行礼,道“臣等附议。”
  肃国的组织松散,城防疏漏,可她们的萨拉安追有一颗雌心,不惜令她们最为悍勇的部烈不带一兵一卒来访。得知这一消息时,姬莹婼不仅没有因为所谓的‘君临天下’而怡然自得,反倒深感戒备:女国的玉兰和她的母亲龙马一样不可小觑。
  “诸位爱卿的意思,孤已知晓。”少帝抬手,道“昔日夷强华弱,戾王赂而求和,令我朝大敌当前,得以喘息,才有后来北堂小姨大败夷王于聚金山脉。一时称臣并不意味着成为永远的附庸,孤明白,萨拉安追也明白。孤愿与她拜为金兰,令中土百姓与骑马民族共襄盛世。她日萨拉安追若有敌对之心,孤当颁布檄文讨之——典客诸事宜改日再议,两位皇姨与宋司直留下,诸卿可以告退了。”
  陛下还有话要说。宋珩起身送一送两位将军与典客令,复又坐下。典客令的官衔不高,也不是辅政大臣,但她精通西海古语三种。宋珩来时,她就已在勤政殿坐着了,想来除却题本以外,陛下应该还收到了夷王的书信。
  当年的夷王龙马兵败身死,可她实际上并不是败给了岑姐。骑马民族的政权就如同她们的习性一样流动而多变,权力分散在各部首领手中,夷王强盛,她们便听从,夷王衰弱,她们便自相啖食。龙马败在她最初的短视,乍一收复百余部落,就点兵南下,阔海亲王只不过送去三万匹帛与万两黄金,她便需要以最为血腥的手段挽回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,从那时起她就注定会败亡——然而正是母亲的覆灭为女儿们指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回乡之路,起码而今的夷王已经明白了步调一致是多么重要,各部各行其是只会招致残酷的内斗。她在模仿天女,她将天女视为以血与乳滋养她的母亲。
  “孤很担心。”少帝靠坐在大椅中,深深闭上双目,活动了两下脖颈,叹了口气“而今的夷王一心求好,实在令孤如坐针毡。孤很担心她们在中土取长补短,渐染华风,再次成为实力强大的敌人。”
  年仅十六的少帝又何尝不是一心求好。宋珩低头微笑,说“陛下恐怕更担心夷王将目光放在遥远的西边,脱胎换骨,卷土重来,成为您不认识的强大敌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