偕鸾帐西里鹿

四十、述游仙定王舌灿莲花听风响含玉施计复

  男子有德,托生在帝王家,取名一贯是根据出生的时辰来定,除非为娘的眷爱极了,后来再改。王公子的名字就是后来改的,定王爱他爱得不行,躬亲哺乳,天天抱着稀罕。某天早上给他喂奶,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,忽然在心中吟哦起两句诗。第一句是‘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’,第二句是‘犹如莲花不着水,亦如日月不住空’,遂当即呈上奏本,要给王儿改名姬巳莲,小字如莲花。
  定王请封公子莲为国公,少帝颇为意外,问皇姨竟如此舍得么?若实在没有合适人选,挑一位宗室男过继也可以。定王垂眸叹气,默默无语,半晌才道‘人之情,非不爱其子。可怜子之情,又怎么比得上先帝拳拳爱女之心?臣妇夜来幽梦,与大行皇帝相顾泪眼,默默然无一言。平旦将至,大行皇帝骑跨鸾鹤,升归紫府,遥遥指向西方。想来是陛下欲光母皇遗德,不坠鸿业,以致生平,日夜忧思,故而先帝显圣。臣妇深感托付之重,实切兢业之怀,怎能因顾惜一子,而愧对六妹之灵?’少帝闻言,深受感动,降阶握手,与定王把臂同行,诉尽寒泉幽思。
  从宫里出来,姬日妍心情甚好,想起七妹送来两个夷男,这才有了赏玩的心情,在鹿顶钻山的紫藤架下摆好了筵席。她一个人总觉得无聊,弟妹和元卿这几天正在调兵,听说弟妹已将京畿附近的山给封起来了,亲自擐甲上阵,带兵操练,沿用从前西北陷陈营的选拔方式,每十人分成一伍,在湿冷、饥饿的情况下行军三个昼夜,迂回奔袭,攻陷哨站,近身肉搏,突破重围。若有一人倒下或失散,就算作兵败,将队伍打乱重分,直到选出四百精锐,收编一部为止。这四百人将由车骑将军严雌率领,作为‘先登部’参加大阅。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们实在不好见面,姬日妍想了想,回了拜帖,将顾仙郎的娘喊来同乐。
  那两个夷男实在漂亮,姬日妍第一眼看到时甚至有些心惊。浓密而长的乌睫之下是罕有的淡青色眼珠,透亮而清澈,似隶属于神鬼的一池碧波。除此之外,竟还能歌善舞,一时之间把仙郎都比得黯淡。
  娘们之间交往,总也少不了一些风流勾当,夫道人家原本就不该过问。再过一时三刻,待宴席散了,王姎若是回房,定会从他的院门前路过。许含玉不忍睡去,命小侍为他梳妆,将冠儿除去,头发一缕一缕地认真梳,要梳得像丝绸一般顺。随后又打水洗脸,抹完脂膏扑粉。近来江南流行没有花香的水粉,质地极细,铺在脸上很显气色,夭桃秾李,明媚动人。若是上妆的技巧高超,女子根本就看不出来,还以为是天生丽质。
  待妆扮完,已经接近人定了。屋内灯昏香尽,小侍想要去剔,被许含玉拦住。这个小子的阅历浅,不通人事,且不说屋内灯火通明显得很刻意,就单说王姎那边金尊醅酒浮绿蚁,他在这边象板催筝唱鸳鸯,简直都没有个体统了。更何况娘们吃了酒,昏沉沉的,歌低舞尽,送别好友,总要有些怅然若失。王姎多时不到他的房里来,就是要做出一幅锦衾寒、罗帐冷的样子,寂寞空房人消减,捱过今宵怕明朝,这样才能勾起王姎的垂怜。定王在朝堂上如何,在娘们之间如何,许含玉并不了解,但私底下,定王向来以作践夫侍为乐。他都如此脆弱可怜地招人虐待了,定王若不来兜头浇他一盆冷水,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复宠了。
  侍儿抱来琵琶,许含玉偎在床头,靠着帏屏拥衾半卧,将琵琶横在膝头,时弹时歇,睡也不睡,醒又盹困。将近二更时候,小侍出去探头探脑地连瞧数次,说客人走了,王姎略送了两步。许含玉晓得王姎移驾要经过他的院门前,遂背过身去,和衣靠着,叫人把门重新锁好,琵琶仍抱在怀里,时而拨弄三两声,也不唱,只叹气。
  晚间的天气阴晦,屋脊上悬挂的薄玉蟒首因风相击,一片乞留之声,玎琅不停。姬日妍从外书房走来,遥遥来到许含玉的院前,见屋内暗暗,却听见铜锁弹响,有小侍顶着风启门朝外观瞧,遂一皱眉,问道“这个时辰你主子安歇了,前后门落锁,你开了门做什么?”
  年纪不大的孩子,被唬了一跳,跪下来一五一十地回禀,道“先生还没有歇,说是王姎叩得门环响,让仆出来瞧。”姬日妍站定原地不说话,他连忙又说“不是门响,是风响。仆这就去禀。”
  原本也没想要去看看含玉,见这小仆吓得要把她关在外头,姬日妍莫名不爽,斥道“湖涂东西。”说罢,抬步进了院,往含玉的屋里去。
  “红泪,又不是王姎来么?”
  红泪离筵,这个名字取得倒勾人。多少雨条烟叶恨,旧时浓蛾迭柳,情谊缠绵,一朝翻做哀弦。愁思万迭,梦到琴边,黯黯疏帘。
  “不是么?”姬日妍刚喝过酒,狎兴正浓,完全是愿者上钩,咬饵解闷。在许含玉的床边坐了,笑着将他的脸捏在手里。头发放下来,就显得脸更小了,干干净净一张白璧似的面孔。
  床帘子打下一侧,光线又昏暗。大抵是太久没有和王姎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相处了,尽管她的姿态很随意,上位者的威严仍然灭顶而来,平静的视线将他由上到下剐了一遍,许含玉心跳如擂鼓,竟忘记自己在心里是如何排演的。不过定王太了解内宅男眷的这种小手段了,她既进来,就不打算晾着他,只将双臂一展,许含玉忙坐起来,将琵琶放在一边,跪在床榻上为王姎脱衣。
  红泪躲在外头偷偷看了一阵,见先生给他比手势,令他将琵琶拿走,这才进屋。定王靠在床柱上,斜了红泪一眼,说“剔灯。”红泪的手一颤,又缩回来,应了一声,转身去了。不过多时,屋内灯火通明,小侍打水来伺候王姎洗漱,在门前添了一小盆炭火。
  “你的琴倒不错,你哥哥留给你的吗?”姬日妍将琵琶拿起来看了看,拨弄了两下琴弦,放在手边。
  “哥哥的遗物也不多,都是王姎赏的。”许含玉跪在地上拧干细绢。稠密的浓云覆着水泽,情丝黏腻,想来是珑和、光魄二人在宴上勾引她。正想着,定王已将绢帛从他抽走,投进水盆里。许含玉只停顿了片刻,背过身去漱口揩齿,洗罢了手才转回来,伏在王姎的跟前。红泪见状想走,定王又将他叫住,指了一下床帘。
  “你多大岁数了?”定王偏着头瞧他,说“长得倒好看。”
  “仆今年十六。”红泪的声音有些抖,不敢转头去看,只听见先生殷勤服侍,喘息迭着潺潺水声,砸弄不止,感到眼热心颤。“嗯…”王姎这一声倒不是因他,只抬手将先生摸了摸。红泪挂好了帘子,也不敢走,仍站在原地。定王懒懒散散地睁开眼,说“把衣服脱了。”
  愣怔片刻,红泪答一声‘是’,低着头解腰带。他的体态不错,肩宽腰细,本钱也算可以,就是颜色颇深,不大美观,尤其跟夷男比起来,显得污浊。姬日妍迭起两指,在他滚热的腿根蹭了蹭,问道“畜物不识人事么?”
  原本静悄悄的,也不知怎么,被王姎碰了下身子,就感觉血液往下腹走,性器胀得难受,很快就变得硬挺,几乎贴上小腹。倒是足够硬,姬日妍捏了两下,颇为满意,道“侧过去。”尽管脸上发烧,红泪还是乖乖听话。岁数还小,性器很昂扬,姬日妍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,说“抬你给公子做庶弟,日后一道配出去——你的娘是谁?”
  官宦人家除了家生奴仆以外还雇庶民帮工,良籍的男孩子才有资格给家主的儿郎做庶弟,王姎这么说,是要将他全家都放出去。红泪跪在地上谢恩,磕了三个头才回话,姬日妍左耳进右耳出,靠在床柱上摁住许含玉的手腕,道“明天叫她带着家眷来找本王。出去。”
  复一低头,瞧见许含玉面色潮红,嘴唇和下巴都湿漉漉的,正用小指勾去唇畔的发丝,黏腻的情液沾染在他两指间。“是吃了,是擦了?”姬日妍随口发问,提壶往金盆中倒了些热水,拧干绢帛,将自己下身擦净,瞥眼去看许含玉。他闻言挑着眼帘去看姬日妍,小猫舔爪似的探出舌尖,划过素白的指面,又微微仰起头,将双指探进口中舔吮,喉结上下滑颤不停。那是很媚人的眼神,相当露骨,昏瞒似场淫戏。姬日妍居高临下地观赏着,见他把指尖给叼住了。
  “贱奴才”,姬日妍笑着抬手,拢住他的后颈,用拇指抹他的唇,将水色揉得散开,“从下个月开始,乱七八糟的宴会很多,好好准备,晓得么?别在人前露出你这孟浪样子。”
  分明是抛却了廉耻,伏低做小地取悦王姎,怎的一句话又被架在了正夫的位置上?许含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跪在地上仰脸望着她,对她的残忍又有了更新的认识。真不愧是亲王,许含玉已不觉得刺痛,只想苦笑,真不愧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肉食者。她可曾有一瞬间把她的夫侍们当人看待了?
  “怎么了?不开心。”姬日妍歪着脑袋,饶有兴趣地发问。
  他当时被废黜,闹得满城风雨。罪臣之子陪着王姎赴宴,定要比旁人更加谦和柔顺,谨小慎微,不能有一点不好的情绪,也不能被挑出一点儿错——尽管如此,他也仍然是整座京师的笑柄,从前拜在他身前的那些小人见他落魄,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翻来覆去地笑话他。取笑之余,人家还会说王姎虽然放浪形骸,却是难得的长情人,王娘贵胄做到如此,实在不易。
  “怎么会呢。母家获罪,我能忝列命夫之间,是王姎待我恩深似海。”许含玉摇头。他有什么不开心的,他此生能依托这么一位长情的家主,难道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吗?是冷是热,是饥是寒,那是他自己的事情,能让外人咬牙切齿,暗地眼红,他心里已经很痛快了。不痛快能怎么样?去死么?
  “不像你哥哥生性沉稳,擅隐忍,身上有锐气。玉儿逆来顺受,曲意逢迎,本王对你很放心。”
  再是夸赞的语气,这也不是好话。许含玉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唇,却没有否认,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,全然不计前嫌地微笑起来,福了一下身子。他很克制,既不显得强颜欢笑,叫人看了不舒服,也不谄媚,奴颜仆膝的像个贱骨子。
  “本王还是更喜欢玉儿的性格。”姬日妍对他的表现满意,遂不吝啬赞美,朝他伸出手。许含玉搭了她的指尖,起身坐过去,如倦禽般靠在她的肩头,听见王姎安慰他说“相比之下,你的哥哥白璧微瑕,可惜了。他的心思太重,不能像你一样长寿有福。”
  这是对他既往不咎的意思么?许含玉抬起脸,迷茫地望过去。
  宝贝女儿渐渐大了,她想再抬个正房也不现实。身份高了,陛下疑心,身份低了,是让她的姑娘们屈尊。含玉到底是生父,又很好把控,姑娘们大了不会受到父族的辖制,黄册里有一位封为国公的兄长,每年还多三万石岁禄和十万钱。顺风时可进,忠君报国;逆境中可退,一隅偏安。她这几年殚精竭虑,总算是为爱女铺平了前路,姬日妍笑着在许含玉额际吻一吻,说“明日来取王夫的印,府内诸事由你代管。”
  他熬过来了。许含玉笃定地想着,心中一阵狂喜,对情感的克制变得越来越艰难,无以为继,不由滚落两行热泪。吃再多苦、受再多痛能算什么?只要王姎还眷顾着他,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算是保住了,不管外人说什么,他在王府里立住了脚跟,那些贱人再受宠,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。
  夜已深了,炭火燃烧时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姬日妍合衣卧倒,许含玉在床尾跪坐弹弄琵琶,时而抬起脸,深深地望向定王的睡颜。弃与被弃,灼伤他的热焰已然烧尽。芳草逶迤,流水粼光;金卮玉盏,三万琉璃,他坚信在所有歌鸾舞凤之中,王姎爱的是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