偕鸾帐西里鹿

二六、开药方去病抽丝承天伦骨肉团圆

  云淡风轻,正是好天。
  “起初恐怕只是血虚内热,脾不健,没有重视。次年春时咳嗽,左右寸脉洪数,成了肺痈。夏令时,脓已成,右寸脉仍洪数,心火克肺金。”华七叶转过身,面朝北堂岑坐了,几名徒儿上前收了脉枕。那是一尊青玉的绞胎灵芝纹伏兽,几个月前华老医娘去给七皇姨悫王请脉时,悫王送的。
  “华老以为如何?”北堂岑抬了下手,示意成璋先不要出声。
  田淮老端着茶进来,大气不敢喘一下。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,热水冲泡了几枚枸杞子。他已认出来罗幺娘是谁了,当年在边家宅伺候相公,听说老将军把他配了裨将的女儿。田淮老曾见过那个娘一回,依稀有个印象,和记忆中比较起来,她的容貌虽不曾大变,可神情已不似从前了。她是斑儿的亲娘,是来认斑儿的,不晓得怎么肯发善心,请人来给璋三娘看病。偷了人家的孩子,田淮老的心里有些不安,但想着恐怕是边相公信了他的话也未可知,脸上并不敢表现出来。
  “咳吐浊唾涎沫,肢体软痿,不能举动,脉来虚数,调养调养也就好了。只是秋天温燥。”华七叶顿了顿,问成璋道“方才老妇看你舌红胎黄,恐怕你最近气逆而喘,咽喉干痛,胸痛咯血,有没有?”
  “确如华老所言。”成璋的嗓音沙哑,没说几个字又咳嗽起来。田淮老的心都揪起来了,赶紧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,尤升六听见她咳成这样,担心地从里屋出来,扶着门轴观瞧。罗大娘领着一位老医娘来,后头跟着她几个十六七岁、风华正茂的学徒,都在前厅。尤升六因着是新夫,怕生,不敢上前。
  “左脉弦细,右脉虚濡,是最近劳心耽色。”华七叶瞥了田淮老一眼,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,后者脸上变颜变色,垂头坐着,不敢搭一腔。北堂岑已经见怪不怪了,华老医娘从来都这样,医术很高明,脾气也很大,莫说一个半老的乡野村夫,就是中宫探花,她也是够资格教训的。
  “无事。”成璋轻轻拍了拍田淮老的手背。这个病向来反复,她并没有好多久,一夜之间就又重了。爹责怪是升六儿将她抱出去,吹了风,尤升六心里也自责,受不得骂,辩说女娘难道还能成天在屋子里圈着?稍一好点,肯定是要出去的,爹被他气得不行。最近他们两个正赛脸儿,谁都不理谁。
  “她这个样子要先调补。待热除痰止,声清心静,那时候也入冬了,吃一些丸药,凭老妇的预测,估摸着到明年春天就该大好。”华七叶招招手,将徒儿唤到身边,吩咐道“先饮补中益气汤,以二陈、山栀、白术、桔梗治之。次与异功散加黄并姜、枣,晨夕间进,调补半月。你回头将药配好了,怎么煎,怎么吃,都写在纸上交给她。”
  说罢,华七叶起身要走,成璋想谢她,被两名学徒扶住了,说她的气虚,让她不要开口讲话。田淮老在后头左右为难,想上去谢,又不敢,遂连着施礼,福了几下身子。华七叶本就是看在关内侯的面子上才来的,不是为着他们父女,于是不受,只是摆手。
  “我送一送。”北堂岑说罢起身,乐呵着跟在华七叶身后往外走。见她要跟,华七叶放慢了步子等着,待行出了柴门,才笑道“不是我说,大人,直接叫京兆尹把黄册迁入府中,一顶大轿抬回去,不比现在省事么?”
  “恐怕乍一认亲,将他惊着了,往后十分生疏,小妇不敢贸然。更何况他自小长在外头,愿不愿跟小妇回去,还是两说。”北堂岑在华医娘身边跟着,略略颔首,俯下脊背迁就她。
  “不过一个男孩子而已,如此殚精竭虑,大人真是难得的好母亲。自小没娘没爹住在这乡下地方,忽然有天冒出个显赫富贵的娘来,他若是不晓得孝顺将军,那实在是傻气。”
  若是孩子多,倒也罢了。这辈子就这么一个,还说什么女孩子、男孩子的?北堂岑笑了一下,说“殚精竭虑却没有,小妇乡野村姑,还是乡野间自在。好容易逮着机会,忙里偷闲吧。”
  华医娘出身医学世家,和太常寺那帮老臣都一样,很看重阴阳五行。自古以来阴尊阳卑,妇人虽贱,皆为阴;男子虽贵,皆为阳。在她跟前,北堂岑也不敢表现得对斑儿太眷爱,省得挨她唠叨。她是最看不上元卿疼爱莫小如的,说习武人家纵使爱子,多少也要讲究分寸,不能失规。莫元卿敢说什么?她说好好好、是是是、对对对,叫小如立马回自己的院子里去,不准出垂花门,什么样子,没规矩。等华医娘离开,元卿又颠颠儿找过去,说走,娘带你踢毽球玩儿。
  “这说得倒是,大人也该歇一歇了。”华七叶停住步子,抬手令北堂岑也停,俯下身在她的左腿上摸,顺着迎面骨捋了半天,拇指指腹抵着顺下来,哼哼道“但这骨痂该剔还是得剔。”
  每次只发的时候,北堂岑才偶尔动一动要治腿的心思。她的岁数大了,功成业就,该病退就得病退。荣禄如饵,总是虿尾暗藏,天女开明圣德,从不对她加以猜忌,她断然不能不识好歹,当下只笑了两声,敷衍道“不是怕切肉疼,喝药苦嘛。”
  “啊呀大人。”华七叶皱着眉,小老太太起身的动作还挺迅捷,从地上跳起来道“疼不会疼过你陷阵,苦不会苦过你戍边。我的医术,你还不相信么?长痛不如短痛,伸头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真不如早剔早了。”
  “考虑,考虑着呢。冲锋陷阵时一箭让人射死也就死了,不怕什么的,而今掰着手指算时间,等着您老人家拿刀切我,多少会有忐忑。”北堂岑揽着她的手臂拍了两拍,压低了声音安抚道“近来主母有差使。等我先尽了我为人臣女的职分,不然心里不踏实。”
  内阁辅政的三朝老臣便是如此责在人先,不然她华七叶堂堂御医,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,怎的情愿被北堂将军喊来,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乡县里给人瞧病?二人行至村头,北堂岑将华七叶扶上牛车,望着她与徒儿们离去,这才原路折返,沿着田垄缓缓行。一路走来是下坡,而今回去自然是上坡,北堂岑很有些感慨于时光的易逝,刚迈开两步路,就走得她脚步沉重、气喘吁吁。
  开了半月的金桂即将谢幕,茶烟轻颯落花风,在脚底铺开一片滚地锦。人世之吊诡莫若如此,花谢有期,岁月蹉跎,北堂岑心里却在想今年春联写什么,用个团花儿的红纸,让锡林写‘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’吧?还是写长一点?但她只能想到一些家家都贴的俗联儿,不若还是等着人写好了送她,定王和子佩年年都是要送的,老帝师偶尔也会提笔,给她写个大大的‘福’字。北堂岑感到心底欢实,莫名地喜悦起来,有些心旌摇曳,颅脑内总响起不知听谁唱过两回的调子:小院低窗,桃李花开春昼长;风流昼长,迎春曼舒云中荡。
  ——复一抬头,站在小坡顶上的斑儿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帘。
  这个无牵无挂的孩子,平日就像落在草甸里的白鹄。身心健康,慧聪勇武,每时每刻都快活。可没有表情时,又冷得像他母亲故土的雪,令人莫可逼视,眼中波澜都不起。他身边的田垄簌簌声响,张知本一拨弄脑袋站起来,从他身后探出来,动作大得压倒了一片苞米。
  世事安可期?北堂岑盯了半晌,挫了挫牙尖,恼怒地一歪头。
  “大娘不要这个眼神看着我!我什么都没干,还让蚊子咬了一身!”张知本拢着两手冲底下喊话“我可走了!我真懒得陪你们娘儿俩胡闹!”
  她简直冤枉得不行,大清早就被斑儿从司衙里拖出来,半推半就地钻了苞米地。她真的什么都没干,两只手一直背在后头,耳根子都红了。绝不是她驽钝,实在是因为斑儿的态度太真挚,她又是个薄脸皮子的实诚卿娘,不肯干偷鸡摸狗的事情,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。但斑儿主动,她真的很难忍耐。
  斑儿摁着她肩膀凑上来的时候,张知本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,几乎要和斑儿贴住。她甚至感觉到了斑儿的体温,而斑儿湿润发凉如同小猫鼻子一样的唇珠也碰到了她的耳廓,轻声说:‘我觉得罗大娘是我娘。’
  一秒,两秒。
  最初的期待落空,张知本费解地‘啊?’了一声,扭过头看着斑儿毫无引诱之意的一张脸。他又点头,眼中满是自然和诚恳,说‘真的。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说,我记得我娘教我走路。大家都笑我,不相信我,说我太小了,不可能记得。只有你相信我。’
  这种事为什么要钻苞米地?在司衙也可以说。张知本缓和了半晌,气急败坏地‘啊!’一声大叫,两手撑在膝上捂住了脸,澎湃的心潮尚未平复,说不清楚是恼是羞,总归七窍生烟。
  自上一次从司衙吃过饭回来,那个‘乖乖儿’的声音就在斑儿的脑海中萦绕,挥之不去,弄得他夜里失眠,辗转反侧。其实他的记忆深处一直都有段无声的画面,是他小时候学走路的记忆。他清楚地记得是中午吃饭之前,在一处小坡子上,他的两肋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托着,母亲面容模糊,蹲在土坡底下,手里拿着他的清漆小马,口唇一开一合,好像是在说‘乖乖儿,乖乖儿来。’身上的衣服好厚实,紧紧裹着手脚,他踉踉跄跄地迈着小步子,笨拙地跑下去,冲进母亲怀里,她就将小马给他,开心地把他抱起来,高高举过头顶。空中的太阳没有轮廓,刺目的光芒将小马映照得宝气流转,五彩缤纷。斑儿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脸上的笑容,他只是忘记母亲的长相了。
  从来都没人相信他能记得,她们都说这是他臆想出来的,可是只有张知本相信。她说这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,她就记得自己小时候趴在炕上趴得好好的,她的笨爹隔老远拍手逗她,她也是个傻的,就往她爹跟前爬,结果从炕上栽下来,大头着地,‘哐当’一声,哗哗流血。她那个黑脸的娘捂着她的脑袋,将她横着抱在怀里往医馆狂奔,她记得娘连鞋都没有来及穿,脚背白白的,透青的皮肤细得跟玉兰的花瓣一样。这事确凿无疑,张知本的脑袋现在还有坑,斑儿于是越发坚信他就是记得,母亲不是他的妄想。
  那种纯净的、朦胧的、如同魂魄游离在外时所见的视像很难用语言表述,二十年来由北向南迁居,风尘仆仆,吹尽黄沙,他的记忆早已被撕成碎片,难以拼凑。可是娘脸上的笑、光彩夺目的清漆小马,还有那种充溢四肢百骸的满足始终在斑儿的心头,早已随着他的性格与秉性积淀下来了,他不会忘。
  那天中午的阳光和今天一样,和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,一模一样。
  斑儿这孩子忽然动了,冲着她就来,在斑驳闪烁的光影中奔跑,那冲锋的架势简直像匹标准的折兰战马。北堂岑的心里涌动起一股异样,她分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抱不动乖乖儿了,这么一团致密得近乎雌厚的血肉会将她撞得人仰马翻,但仍然,她下定了决心,于是摊开两手,抖了抖衣袖,双脚分开,股骨外旋,略略下蹲,锁死了下盘。
  二人的日影在地上重迭,斑儿忽然如钻雪窝子的獭兔一般蹲下身,让她搂了个空。
  北堂岑被兜着腿根抱起来转圈圈的时候很有些恍惚。孩童时期遥不可及,她已经忘记上一回被人抱着举起来是什么时候了。是母亲带着去看灯吗?她困得直迷糊,母亲将她抱起来,她就趴在母亲的肩头打盹儿。还是宅院里的柿子成熟了,嶙峋的枯枝上挂着沉甸甸的一枚硕果,边将军把她扛起来,让她去摘。北堂岑撑着斑儿的肩膀直起身子,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的脸,意识到这个孩子正用目光探寻她。
  她透过模糊的水色与日影端详着斑儿,用还算光滑的手背爱怜地抹了抹他的脸腮。
  “你是我的娘么?”斑儿仰着脸急切地问,逐渐激烈的情绪随着不断闪过的回忆在他心头鼓动,他将北堂岑抱得更紧了,把眼泪都在她腿面上蹭掉,追问道“是不是?你是不是?我是不是你生的?你是不是我的娘?”
  “我是。”
  她的嗓音沙哑却动听,令人坠入最深的梦境。午间的阳光翻转回溯,林林总总的回忆像落在廊檐上的雨珠那般散开。信鸽洁白的羽粉抖落在书案上;娘从自己的大碗里盛出醇香甘淡的粳米,拨进他的小碗;耀目的四方铜牌落在血色斑驳的泽衣之中,带着疮药味的纱布层层迭迭裹缠着娘辽阔的胸襟;娘坐在床边,笑着将他一下一下举起来,手臂粗壮又结实,动作间筋肉鼓动。
  “那你怎么才来呀?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?我要是不记得你,你就不要我了吗?”斑儿一下子就委屈得哭了,这么多年,他从来没有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哭过。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,北堂岑在地面上踩实了,仍感到有些晕晕乎乎的,把斑儿搂在怀里,轻轻拍他的后背。
  傍晚时分,这田间地头俨如寻常农户的柴扉前浩浩荡荡地停着仪仗,十里八乡都来看热闹,将这么个小庄子围得水泄不通。
  将军府长史亲自领了人拿着镀金银的扫把与水桶在队伍前净水泼街,清扫路面。最前头开道的八位军娘威风凛凛,身披绢甲,手中各持一器,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。冥鸿、雾豹两位近侍腰悬玉剑,跨坐高头大马,托着红绸捆扎的各色罗布,身后鼓吹一部。驷马翟车俨如亲王的规制,赤色团盖,四柱设帐幕,车厢上饰以翟羽,驾辕的赤炭驹膘肥体壮,佩戴金马面,饰以彩带结。面貌姣好的侍人骑马紧随其后,打扮得华丽富贵,喜上眉梢,好颜色几从罗纱底下透出来。紫色镶金边的外袍衫,头上梳着高髻,翠绕珠围,簪戴团花朵朵,接引着侯夫婿乘坐的两马安车,皂色帷幕描金,紫色丝帛。
  眼瞧着是往成家去的,张知本吃饱喝足,叼着草杆儿抱着胳膊在外站着,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,半晌也瞧不出个门道来,遂问身旁探头探脑的康喜,说“这出什么大事儿了?怎么围得全是人?干嘛,三娘足不出户也能中状元啊?”
  “你还不知道?”康喜见她抱着胳膊,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不由重重叹了口气,在她肩上拍了拍,道“斑儿。”
  “斑儿怎么了?”张知本一愣,偏头将草杆儿吐了“上午他还在坡上的苞米地蹲着等罗大娘呢。”
  “还罗大娘啊?”康喜见她要上前去,一把将她拦住,促狭地瞧着她,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她素来晓得张知本喜欢斑儿,每次来买肉都让顺遍搓几个丸子,炸好了送到成家,时不时也给斑儿买点儿衣服首饰的。原本张家嫌斑儿岁数大了,已二十了,又常抛头露脸地在外帮闲,一直不肯上门提亲,现在好了,人家的亲娘风风光光回来,那个名头,那个官阶儿,说出来简直吓死人,张家哪里能高攀得起人家斑儿?恐怕往后见一面都难了。张知本觉得杀猪的莫名其妙,‘啧’一声,不耐烦道“能不能快说?卖什么关子。”
  “你完了。”康喜仍然不说,对此讳莫如深,只笑眯眯地指她“之前说人老没正形的娘,是不是?你可完蛋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