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阀之上 第127节

  与此同时, 朝中也是风声鹤唳。薛芹因王泽一事,已被除名司徒府, 但旋即又被王叡征辟,任司隶校尉府簿曹。姜家因有王、谢这层关系, 姜弥由廷尉转迁尚书仆射。继而又有人看到尚书台二王一姜的格局,便旁敲侧击地提议荆州刺史也要尽快议选。只是这个声音最终在即将到来的三场婚事中湮没了。
  国朝接连三场大婚, 太常、宗正以及尚书台仪曹俱要参与其中。首先要行的乃是太子纳妃之礼,其次则是元洸与楚国公主的大婚, 最后则是公主出降。规格上除了太子纳妃六礼皆备外, 其他两场都有削减。楚国公主的行驾已在秋后启程,而陆归仍要回秦州,因此这两场都要尽力将过程缩短。
  与此同时, 陆昭的殿中尚书加录尚书事也将要移交,但移交的背后陆家也做出了一些利益置换,损失并不算大。首先, 原廷尉姜弥迁尚书仆射, 继而陆家力荐此职由彭耽书替补。有了陆昭的先例,这一议的推行也就没有太大的困难。如今时风仍厌刑名, 世家子弟愿意出任的,有资格出任的都少的可怜。亦或是魏帝本人也被彭耽书这个女尚书折磨出了心理阴影,遂很快地通过了。
  其次,陆冲这个给事黄门侍郎也将有任事。荆州刺史议选在即,陆冲几乎已是各方内定的首席属官。由于陆冲兼具与王峤、王叡共事背景,亦任散骑常侍,有收复京畿之功,家中兄妹俱为皇亲,同时又有禁军背景和皇室背景。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人,无论荆州刺史之位上所坐何人,陆冲既能够保持中央对地方的羁縻,又能在世家之中长袖善舞。且由于陆冲是吴人,无论在日后与楚国交战,还是与扬州、江州各方联络,都俱有绝对优势。不过虽然陆冲炽手可热,但是具体任职,还要根据荆州刺史具体的官位来定。
  州刺史自东汉权力增大,除监察权外,又有选举、劾奏之权,有权干预地方行政,部分拥有领兵之权。刺史则领兵者为四品,不领兵者则单车刺史,五品,自三国以来便有沿袭。除治民外,领兵者兼掌武事。到了晋朝,刺史的分化则更加细致,多了一个都督的名号。刺史领兵且加都督者,二品,仅领兵者四品,不领兵者五品。凡领兵即加将军者皆可开府,置府僚,是以加都督者权颇重。
  对比来看,早年的蒋弘济、周鸣锋乃是刺史领兵加督军事并加将军号,乃是刺史中实力最强者。上一代实力派悉数消亡,如今被捧起来的且可与这些人相提并论的乃是王业、陆归、邓钧和苏瀛。而这四人中第一梯队的是王业和陆归,因为两人所加将军号是骠骑与车骑,开府位从武官公,体量甚至反超吴淼这种正经三公。对比来看,彭通这个南凉州刺史就有点水,仅仅是刺史持节领兵而已。
  有了这样的区分,州刺史的属官就有军府佐属和州府佐属两系,长史即军府佐属的一把手,别驾为州府佐属的一把手。虽然长史与别驾并置,但是涉及兵事之地,长史之秩还是要高于别驾。对于陆家而言,能够让陆冲任职长史,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。
  如今,有意任荆州刺史者已开始频频登门司徒府和靖国公府,借由陆家、吴家的婚事,大肆送礼。陆家尚可,毕竟这些礼货泰半都要填补到陆昭的嫁妆和公主的聘礼中,名录仍在少府之下,就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吴淼却叫苦连连,他本是中正刚直之人,且若不能禁止,日后御史台对他进行弹劾,也是一桩麻烦事。
  于是吴淼不得不在陆昭正式卸任殿中尚书前见其一面。
  如今,未央宫已基本修缮完毕,左卫将军陈霆负责未央宫宿卫,右卫将军杨宁负责长乐宫宿卫,领军府仍负责驰道、武库和司马门。因陆家与杨家不和睦,陆昭从长乐宫出来也难得方便,若非吴淼出面让领军府派人接应,陆昭只怕要日落之后才能见到司徒府的大门。
  吴淼离开公堂,单辟一间私室接见陆昭,只见陆昭仍身着朝服,也不由得促狭笑道:“既要卸任,时服即可,何必再有贪恋。君子其学也博,其服也乡。”
  陆昭对此调侃也不介怀,闻言后笑道:“圣人见鸟兽容貌,草木英华,始创衣冠。见秋蓬孤转,杓觿旁建,乃作舆轮。此所谓遇物而成象,触类而兴端。晚辈出则见遇司徒,入则辅佐王室,岂敢怠慢。”
  吴淼大笑后旋引陆昭入座,随后道:“既思报国之恩,却纵容府上收礼,殿中尚书是否认为此事欠妥啊。”不过吴淼说完也不再纠结此事,这些门阀世家怎么可能会认为此事欠妥,不过对外称之为私下交谊罢了。“靖国公府的事情虽不归我管,但这些人若闹到我这司徒府里,新任的京兆尹只怕不会放过你家。”
  “新任京兆尹?”陆昭也是一惊,旋即接过吴淼递过来的密章。
  自薛琰禁锢后,京兆尹便一直空缺,如今新任京兆尹乃是前丹阳令卢霑。此人陆昭也听说过,自家幼弟陆微便在丹阳令府下任职,此人对世族极不友好,颇好察察为政。在他手里被打压的扬州豪族便有不少。能在扬州地区经营数年而不落马,也可以看得出此人颇有才干。
  陆昭又看了卢霑的履历,此人乃詹府出身,家无阀阅可言,算是太子在寒门一派的嫡系。如今魏钰庭已任中书令,那么将此人调至长安任京兆尹,在皇权层面上,也不会有太大阻碍。但是在世族眼中,却未必乐见此类人得势。就连吴淼这样军功出身的人,只怕也不愿与其有什么瓜葛。
  吴淼之所以将这件事透露给自家,一个是要提醒陆家自己注意。再者也是希望陆家能够施以援手,尽快把荆州刺史之位定下来,他这个在皇帝眼中劣迹斑斑的司徒每日都提心吊胆,以免这些送礼之人太过热情,变成送终。
  陆昭沉吟稍许,而后问道:“不知司徒府上东曹掾是否有了新的人选?”
  吴淼也是了然:“还需尚书推荐补遗。”
  “既如此,我家幼弟先前在丹阳令府下任门下史,不知可否有幸,到司徒府上担任东曹掾?”如今两家知根知底,背后深度合作,陆昭对此也并不避讳。
  吴淼缓缓点了点头,以一名陆家子侄任东曹掾,那么议出的荆州刺史人选也不会有太大争议。如果有不合适的人要强争这个荆州刺史,即便成功,也会面对陆冲这个重量级别长史亦或别驾的掣肘。且此举也会让送礼人家不必再侵扰司徒府。
  “靖国公教子教女皆有方,必然堪任,此事我无异议。”吴淼似乎又想起一事,道,“卢霑之事虽是太子授意,但其中未必没有维护国公之念。”
  在卢霑这个京兆尹上任后,京畿城防和宫内禁军必然也要有一个调整,如今看来似乎已是皇权偏重。由于护军府和京兆尹在都城治安和城防上,仍有一些职事上的重叠,因此大趋势下,各个世家反而会选择有世家背景的护军府,如此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护军府一层生存保障。
  陆昭却摇头道:“护军之失不在外,而在内。家父之祸不在朝堂,而在宫闱。”她说完,亦深深地看了吴淼一眼,“司徒府上的长史,还好吗?”
  吴淼的目中亦隐隐含光。吴玥带来的消息他已听说了,汉中王氏与薛氏早有媾和,那么舞阳侯秦轶、右卫将军杨宁、李令仪这些姻亲党羽必然也已同气连枝。他一向与舞阳侯等人不睦,还曾与陆昭暗谋,间接促成了杨宁闯永宁殿一事。如此一来,司徒府也就不再安全。
  “麋鹿养角于暗林,猛虎留踪于猎径。”吴淼拱了拱手,“惊鹿而寻虎,便要有劳尚书相助了。”
  陆昭大婚,宗族无任职者举家北上。陆微的任职期已满,原属长卢霑北上接任京兆尹,顺便年底述职,他也随同公船同去,最后在淳化渡口登岸入京。
  随着亲朋入京,国公府内自是热闹非凡。早年原本要嫁与沈氏的怀宁县主——陆振的小女儿陆柔也同行而来。在陆家北上后,陆柔虽留在了会稽,但还是与沈家退了婚,之后便独居于庄园中,顺便帮助叔父陆明打理家业。这几年她过得也颇为适意,无拘无束惯了,原本极清秀的眉眼,也平添了几分潇洒之态。
  “先给阿姐道喜了。”陆柔先向陆昭道了喜,随后让仆下将一箱一箱的行礼搬下来,“爹爹信中有交待,让我替阿姐绸缪妆奁,听说这些东西不走少府,我便都拣顶好的来给阿姐。”
  陆昭笑道:“这么大方,怎么也不给自己留一份。”
  陆柔摇了摇头道:“我倒没有想过,自己一个人,我觉得也挺好。听说太子对阿姐很好?”她见陆昭沉默不言,只是笑,便接到,“那一定是了。”
  说话间,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道:“县主小心!”
  第304章 入京
  负责搬运的仆从没有站稳, 数只大箱倾倒,几近砸到陆柔,却见一名马夫扑上去, 以一己之力顶住了箱子的倾颓。
  马夫螳臂狼腰,身材很是魁梧, 在将箱子扶正后, 连忙向陆柔请罪道:“惊扰县主了。”
  陆柔却将手一引道:“阿洪,见过我长姐,阳翟县主。”
  马夫正将身子转向陆昭, 却不说话。
  听陆柔含笑道:“他在庄子里呆惯了,不大擅言谈, 但心是善的。等阿姐和太子大婚,我们都改了口, 他就叫得清楚啦。”
  然而那马夫听完,身子却蓦地一颤, 依旧是不说半个字,站起来便离开了。
  陆柔也是颇为尴尬, 却见陆昭仍静静看着那名马夫。此时箱笼已都装卸完毕, 马夫便走到马车边,解了辔头,从怀里掏出个果子喂了喂马, 又揉了揉它的颈子,最后才执起一柄竹丈,赶着马去马厩了。陆昭笑了一声, 目光冷然。
  陆昭伴陆柔进府, 问道:“北人?还是军营里当过兵的?什么来路?”
  陆柔大为惊讶:“军营里的?阿姐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即便对陆昭的猜想不做怀疑,但陆柔仍想知道原因。
  陆昭道:“他喂马、解辔头的时候都是惯用左手, 执杖却用右手。只有军营训练新兵持枪列枪阵时,才会逼人右手持枪 ,为的就是枪阵突刺整齐划一,防止日后打仗列阵误伤。况且寻常人赶马都用马鞭,只有使用突骑战法的人才会用槊驱马。”
  陆柔听罢也就不再瞒陆昭:“他确实是我几年前收留的。他有个老父,人都唤他柏叔,也说吴语。那年建邺大乱,他老父带着他来朱雀桁避难,我就把他们留下了。去年柏叔没了,就只剩他一个。阿姐要是不放心,我让他去客栈住吧。”
  陆昭听完却笑:“那倒不必,我看他对你倒是忠诚。再说南北隔阂历来就有,也非一朝一夕能改变,人心似海,你自己多留意着些吧。”
  陆微自淳化渡口上岸,先与属长卢霑拜别,随后陆放便派人一路护送他入京进城。然而才见了父母,便有中枢诏令下发,司徒府已辟其为东曹掾。
  陆振闻言笑着道:“先去吧,你阿柔姐姐他们也是刚到,正在后院收拾着,等你从宫里回来,再见也不迟。身为司徒府掾属,中枢有诏,已是恩遇,速速换衣入宫,莫让别人觉得你轻慢了。”
  公府及州府、郡府征辟僚属并不都走中央渠道。虽然掾属仍是各府长官自行任命,不走敕令,但也分两种情况,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板授。晋宋之代,各府自辟僚属,以板授官,谓之板授。这些人不受吏部任命,直接由属长选任,而这样的板官,国家也不出俸禄,完全靠府中长官自己出钱供养。寒门子弟多靠这种途径任官,家中富庶者自掏腰包,用钱填平阶级之间生而有之的差异。所幸板官和正官在积累官资上并无差别,但这种半开放的征辟制度,仍然不大可能出现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的情况。
  另一种就是由一府长官呈书向吏部报备,吏部也有参议权,最终吏部下发一纸任命,替公府征辟。一般州府的别驾、军府的长史都很少直接通过吏部任命,能在司徒府东曹掾任职,并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职手令,可见各方对陆微这个新东曹掾也是颇为瞩目,给予了足够的重视。
  陆微初次入宫,便由姐姐陆昭陪同。如今未央宫已修缮一新,先前的烧毁破败之景早已荡然无存。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洁,铺于地上,四周多植松柏,朱墙黛瓦,古朴典雅。未央宫南的中枢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扩建,高门玉柱,庭院深邃,或雕瑞兽,或画吉羽,博采旁撷,包罗万象。虽然仍有诸多殿宇没有完工,但已大气初显,颇具格调。
  此时陆昭与陆微经过,便有一些仍在赶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计,点头示意。陆微见此景道:“生民只求安稳,求力有所用,得其政者,便已可称圣贤。只是阿姐用心良苦,旁人却未必理解,还要出言针砭。”
  陆昭大兴土木,重修未央宫,其实并不附和战乱之后稳定时局的做法。朝中也不乏有人抨击她大兴土木,劳民伤财。但其实陆昭也想让这些生民归于田亩,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盘踞,土地垄断严重,这条路根本就行不通。那些世家出身的当朝重臣倒是督促陆昭,让朝廷发放土地,但一旦土地吃紧,安定不及时,这些难民便会化为反民,冲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。届时这些世家大族又会跳出来,以给一条活路为诱饵,将这些难民荫庇起来,压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气。等到真正国家有难的时候,世家们又会钳制朝廷,漫天要价。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会放弃成见,团结合作,各自拥兵自重。因此百万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内耗中,用之殆尽了。
  陆昭此次修建未央宫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大兴土木,营造宫室,本身就是人身控制的一种手段。如果此时能够发动一场战争,也能解决部分为题。但如今魏国内部承平,这把刀大概率会捅向魏国自己,开启新的内乱。
  不过陆昭之所以敢这么做,也是因为南方仍有一个强大的楚国。但凡有人敢在长安掀桌子,搞起内战,不给这些生民活路,那么大家就一起灭亡。
  当然,这些难民在建造宫宇之后也有出路,陆昭打算先将他们安置荆北。这些经历过集体生活和严格管理的人,一旦扎根荆州,也是给地方的一次强力输血。
  陆昭看着眼前的幼弟,他虽已初长成,身高已与自己持平,但语气中仍不乏少年意气,因缓和道:“成者为王败者寇,战争的劳民伤财乃是工程之数倍,可是崔谅之乱、贺祎之乱还不是打的热热闹闹。既然百姓只求一顿包饭,一处安居之所,又何必拘泥于形式。至于劳民伤财,不过是政治打压的一种借口罢了。”
  陆昭明日才正式去职,因此按照官阶和爵位,在禁中仍颇受礼重。陆微原本不过十六岁,仍未长成,此时跟在陆昭后面和小内侍没有什么区别。中途偶尔遇到的几人,也都纷纷驻足礼拜,偶然才会发现陆昭身后跟着的小弟。陆昭随后也逢人便主动引荐陆微,希望能用自己在职最后一日的威望,替他铺平一些道路。
  待两人至司徒府,陆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摆,谆谆叮嘱道:“司徒为人正直,老成谋国,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学多思。人事纵有不靖,也无需站队,无需争执。阀阅昨日我已送到吏部,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。”
  陆微既入司徒府,最先见到的便是司徒府从事苏檀。
  “在下武功苏檀,表字怀思,听闻镜玄兄已应诏就任,特奉司徒之命引导。”
  苏檀表面和颜悦色,但他身为武功苏氏,原本也有机会任东曹掾一职,奈何司徒选了陆微,心里也不乏怨气。不过他修养尚好,总能在面子上保持一团和气,再加上看到陆微年轻,面上仍是一团稚气,因此心底也颇有些不以为意。少年得显在这皇宫禁内何其多,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,再不得重用。
  陆微连忙以晚辈之礼相回:“初入禁中,诚惶诚恐,多谢司徒照拂,也多谢怀思兄远迎。”
  对方既以晚辈之礼相见,苏檀一时也不好再端架子,连忙道:“久闻吴中俊彦之名,今
  日镜玄得以上任,我等也是欢欣,快随我入府吧。”
  丞相不置,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,新府高阁广建,规制上仅稍逊于东宫建制。整个司徒府以南,都是掾属的办公之地。自丞相霸府以来,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独立性也成为一种时风,臣则臣矣,从则未从。依靠着一套稳健忠诚的掾属班底,来处理天下政务,也是宰辅面对皇权时可以拿的出手制约力量。
  苏檀将陆微引至东议事堂,吴淼已在此处等着他,陆微连忙上前见礼。吴淼只是微微一笑,语气既不疏远,也不过分亲近:“你舟车劳顿,一路北上,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,朝廷也急需你这样的年轻俊贤。”
  陆微赶忙道:“微驽马之资,但求所用,必不辞劳苦,报效国家。”
  吴淼面色霁和:“玄聪镜机,见微知著。十日后便是荆州刺史之选,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,也算是不负家国。镜玄今日初到,可先去各部拜会,人事籍册俱在吏部,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阅。”
  陆微拜别司徒吴淼后也未作耽搁,径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内。东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,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。但一般来讲,这个规制也很难满员,因为文吏征辟多走板制,公中并不出钱。索性陆家也从来都不差钱,此时属内已经有陆昭为其择选的一众堪用文吏,而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书府初建时,陆昭带人入丞相府搜查图籍选拔出来的。
  如今朝中要遴选荆州刺史,面对浩瀚如海的吏部图籍,陆微可谓有利器傍身。在与一众属官见礼后,陆微便下令道:“去吏部找陈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阀阅来。”
  第305章 退场
  荆州刺史任重, 也非司徒府一力决之,尚书台亦会提出意见。然而即便是两方列举,真正能够落在备选名单上的时流, 也并不多。譬如汉中王氏注定不会在荆州任何州、郡名单上出现,政治讲究的是你进我退, 你来我往, 互有尽让。如果汉中王氏拿了司隶校尉后还想碰荆州,那就是摆明了不让别人分利。那么大家就只好一起干掉你,重新分配你手中的权力。而如今陆家也同样没有什么精力放在荆州刺史的争选上, 他家仍有许多实利需要静心消化。
  针对于这种情况,尚书台也给出了一份备选名单, 以司徒府长史窦准统北荆州魏兴、南阳、南乡三郡,余者仍由苏瀛暂领。窦准也是世家出身, 名望颇具,身份上没有什么不妥。且仅领魏兴、南阳、南乡三郡, 并不会大肆触犯荆州本土的利益,也不会侵蚀苏瀛太多的权力, 乃是取一个中庸之选。虽然是中庸, 但是作用却大。窦准作为第一批前往荆州的朝廷代表,必然要在荆州有所作为,因为是中庸之选, 即便是遭受打击,甚至失败,中枢都可以再派一个更强势的人选。
  窦准自上次发声要夺取王泽谥号, 便已被陆昭和吴淼列为了怀疑名单中, 如今竟然在尚书台的推举名单中出现,可见已经是尚书令王济的人。如果司徒吴淼不想选择窦准, 那么也会让司徒府内部的不快,但如果让窦准当选,也就正中汉中王氏的下怀。
  在陆微任东曹掾的第二日,尚书府便与司徒府会晤。当陆微将已经拟选好的人名呈送上后,王济的脸色顿时一黑。
  陆微则在席末道:“属下昨日遍访吏部,查询名籍阀阅,斟酌之后,以为荆州之重必要众望所归,因此特谏王仆射为荆州刺史。至于最终取用,还要司徒和尚书令商议,属下不敢妄断。”
  此话一出,殿内一片静谧。吴淼微笑不语,王济摧眉垂目。而坐在陆微旁边的长史窦准则愣怔怔地看着王济,同时又看了看吴淼,眼中充满了困惑。
  王济看似面目平和,但内心早已恨得咬牙切齿。王仆射乃是尚书仆射王谦,这样一个人选抛在台面上,不仅尚书台所提供的所有人选都要作废,只怕这些备选的人都要恶视王济。王谦是陈留王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号人物,其坐镇尚书仆射,本身就已位同副相。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早年同宗,而陈留的吴家又与陈留王氏有婚约。现在王谦这个人选怎么看都像是尚书台和司徒府两方博弈的结果,最后让陆微这个新上任的小辈捅出来。如此,长史窦准以及其他备选之人怎不能深恨他。
  窦准本因先前为他汉中王家发声而引起了吴淼怀疑,若非为了王家在司徒府有眼线,是断不会坚持任职的。如今窦准只怕是愤懑难消,要极力辞去司徒府长史这个职务了,这才是王济真正担心的。而且他还不能反对,毕竟王叡到了司州还要和函谷关以东各个世族打交道,王安也在司州任着太守,这时候就算心里再不乐意,也得把王谦这个荆州刺史给认下来。
  可是王谦之后呢?说句不客气的,他一直认为王谦名声虽俱,但其实是持重苟安之人。持重者即稳重局面,苟安者则不生枝节。一个这样的人,放在四战之地的荆州去,不去碰乱摊子,不敢浑水摸鱼,只在小村子里争,一旦荆州有事,又能有什么作为。一旦王谦因事去职,那么朝廷就不得不再找一个位居王谦之上的人选。那么自家来说,他的父亲阴平侯已经年高,朝廷是绝对不可能冒险让父亲去坐镇荆州的。他的儿子王叡已执掌司州,又怎么可能退回而拱手让出。这样一来,盘面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选,那就是车骑将军,陆归。
  当然,还有更令人心生颓意的。陆家此时大力支持陈留王氏,两家和解,在所有世族眼里都已经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形象。分红有渠道,上升有空间,不服我来平,陆家已具有世族领袖的能力。
  原来这才是陆家要的结果,王济哑然失笑,而后闭上双眼,点了点头。
  暗红的落叶铺陈于长安晚秋的阶庭之下,而昨日的秋空澄霁早已化作苍云白露,碧草寒霜,着于其上。与浩瀚青史中每一个篇章一样,无论呈于文字的故事是对胜利者的讴歌,还是对失败者的冷漠,皆以鲜血为底色,无一例外。
  此时身居于清凉殿的元洸整了整袍服的衣摆,内侍推开了宫殿的大门,立在门外的是右卫将军杨宁,以及此次护送他的五百名骁骑。
  元洸道:“出发吧。”
  数百人的队伍离开了精致的宫殿,没入了高耸的宫墙。宫墙巨大的石砖泛着冰冷的苍灰色,那些刀剑的划痕已被几月的雨水冲刷得光滑而模糊,唯有墙根下在缝隙中生存的苔藓绿的亮眼。这是多少权臣,多少王侯,磨尽刀枪,砍穿甲胄后,想要永久留在权力丰碑上的痕迹。
  在经过宣室殿前,元洸忽然勒马不前,道:“我要再见父皇一面。”
  这并不合规矩,然而右卫将军杨宁并无阻碍诸侯王之权,遂让人投书于光禄勋,请求入觐。片刻后,内侍也传来了旨意。今日殿中尚书去职,要入内觐见拜辞皇帝,皇帝没有空再见旁人。
  元洸望着深深紧闭的宫门,漠然道:“再投。”
  宣室殿内,魏帝正坐于上,太子侍立于侧。内侍将朝服、时服、纽印以及佩玉、簪冠等物一一接下,送出门庭。陆昭拜了三拜,一切都变得如此轻盈。
  她的职衔连同女侍中,一同被剥了个干净,因此倒也穿回寻常闺中衣裳。金钿头上落,明月耳中解,那些重回于玉靥之上的妆点,盘桓与云鬓之间的装饰,已足够让御座之上与御座之畔的君王骇然发觉,她曾作为女人执掌权枢如此之久。他们亦骇然,她集南人、女人、汉人三种不利的地位于一身,行走在北人、南人、鲜卑人之中,她的权力来源曾经多么的微弱。她更加重视统战、更加尊崇旧勋,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既得利益者永远只有温水般的剥削,没有热油般的激烈。
  而这样一个掌权者,即将退场,是他之幸,是国之憾。
  昏暗的大殿下,没有人察觉出皇帝肃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丝失落,也没有人察觉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炽热、期望、以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。
  殿门重新打开,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,一城银白,闪动不已。陆昭慢慢走下台阶,同时也走向那个新的身份。
  殿门关闭,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蝉子,皱了皱眉道:“你何时信了佛?”